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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瘦西湖他乡逢故知 天光楼布衣窘官宦(1 / 2)


x 游三吴不可缺扬州冶扬州不可无虹桥。虹桥这地方面湖临河西邻“长堤春柳”东迎“荷浦薰风”虹桥阁、曙光楼、来薰堂、海云龛……诸多胜地横亘其间粉墙碧瓦掩映竹树天风云影山色湖光只须一叶扁舟便览之无余原是维扬北郊第一佳丽之地。这自然风光粉黛不施乃天生其美就勾得离乡游子、骚人迁客到此一扫胸中积垢块垒留连忘返。若论起风土那就又是一回事。桥北有个庙名字起得也怪叫“虹桥灵土地庙”每年正二月祀神庙会俗名儿叫“增福财神会”。逢到会期早早的就有城里商家赶来错三落五搭起席棚围着这座土神祠连绵起市一二里地间耍百戏打莽式的、测字打卦的、锣鼓、“马上撞”、小曲、滩簧、对白、道情、评话、打十番鼓的……喧嚣连天湖下游船如梭岸上香客似蚁夹着高一声低一声唱歌似的卖小吃的吆喝:

“吴逢圣的炒豆腐——谁要?康熙老佛爷金口亲尝颁赐近臣!”

“走炸鸡——田家走炸鸡!香酥焦嫩!”

“施胖子梨丝炒肉不吃算你没来扬州!”

“汪九公家拌鲟鳇——天下一绝啰……”

“猪头肉、猪头肉!江一郎十样猪头肉!”

……如此种种更把庙会场子搅得开锅稀粥般热闹。

这是康熙四十六年的春天二月二刚过扬州地气温暖虹桥两岸已是春花姹紫嫣红芳草新绿如茵。一个架着双拐的残疾人出了桥南的“培鑫客栈”慢慢踱着橐橐地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上了虹桥。

他叫邬思道无锡有名的才子府试乡试连战连捷中秀才举人都是头名。康熙三十六年他应试南京春闱三场下来时文、策论、诗赋均做得花团锦簇一般。出场自忖即便不在五魁之列稳稳当当也在前十名里头。不料皇榜一张“邬思道”三个字居然忝列副榜之末!邬思道大怒之下仔细打听才知道主考左玉兴、副主考赵泰明都是捞钱的手除了朝中当道大老关照请托外一概论孝敬取士名次高下按质论价童叟无欺!邬思道凭着本事拉硬弓不肯撞木钟钻营自然名落孙山。邬思道原本性高气傲气极了纠集四百余名落榜举人抬着财神拥入南京贡院遍城撒了揭帖指控左、赵二人贪贿收受坏国家抡材大典骂得狗血淋头把个南京科场搅得四脚朝天。他大闹一场扬长而去苦得江南巡抚因拿不到他这个“正犯”被连降两级左、赵二人革职罢官“永不叙用”——官司直打到紫禁城当今天子康熙御前明珠、索额图两大权相都差点吃挂落。因此朝廷严令各省缉拿他这个闹事的“正犯”。如今明珠早已抄家籍没索额图谋划逼康熙逊位太子事发被囚往事风流云散时过境迁。蛰居武夷山清虚道观的邬思道因知太后驾崩大赦天下这才敢露面回到久违了的三吴家乡——但他的两条腿却在逃亡路上被几个剪径的水匪打折了。

邬思道上了桥头住了步怅然回顾清癯的脸泛上一丝苦笑。从幽僻山谷乍回这烟花世界烦恼人间真有恍如隔世之感。邬思道口中喃喃说道:“白杨绿草风雨忧愁十年一别这树都合抱了……”

“哟!这不是静仁先生么?”背后突然有人说道“这些年您在哪儿?又怎么独个儿在这里呢?”邬思道回头看时这人三十多岁白净面皮团团一个胖脸留着墨黑两绺八字髭须头上一顶六合一统帽结着红绒顶儿靛青夹袍外套着件套扣背心腰间系着滚边绣花玄带精精干干一身打扮。半晌邬思道才想起来是同乡戴家湾的孝廉戴铎因笑道:“项铃原来是你!十年前你和高家争牛湾那块风水地打输了官司败落得叫化子似的——如今出落得这样阔都不敢认了!”戴铎嘻嘻一笑说道:“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何况十年!说起这里头的周折真是一言难尽——不怕静仁兄你笑如今我在北京给人家当听差呢!来我给邬兄引见一下!”

邬思道跟着戴铎下桥心里不住犯狐疑:这戴铎虽然败了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有过功名的人何至于就沦落成人家的奴才?一边想一边跟过来果见桥下石栏旁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公子打扮也并不出奇只穿件灰府绸银鼠夹袍月白夹裤脚蹬一双黑冲呢千层底布鞋虽不奢华却是干净利落纤尘不染。那青年倚栏而立一条乌亮的发辫直垂腰间似笑不笑地看着他们过来刚要说话戴铎已一个千儿打了下去禀道:“四爷这就是您常念叨的邬思道邬先生可巧儿今儿就叫奴才碰上了!——哦这是我们殷四爷北京城没人不知道十八家皇商位列第四!”

“殷真。”那青年微微一笑八字眉下一双黑瞋瞋的瞳仁闪烁着说道“你叫我月明居士好了——敢问邬先生台甫?”一面说目光幽幽地上下打量邬思道。邬思道不禁一怔:哪有这么托大的人一见面就把大号抬出来叫人家称自己“月明居士”!口中却笑道:“我没有号你高兴叫我静仁好了。”

殷真略一躬身将手一让说道:“实在是久仰你的大名了——连家父也十分赏识你的才学!屈尊一同走走如何?”邬思道听说他是皇商原本心里腻味的但这位殷四爷眼中有一种沉稳静娴的气质不带半点商家庸俗竟不自禁点了点头。殷真一边走一边从容说道:“先生我不是虚逢迎你。当年你的揭帖传到北京真是倾动京华!记得里头对左玉兴、赵泰明二人有诛心警句——朝廷待其不为薄矣……二君设心何其谬也?独不念天听若雷神目如电?呜呼!吾辈进退不苟死生唯命务请尚方之剑斩彼元凶头悬国门以儆天下墨吏!士立紫垣噤口不言。一旦有义士者挺身而起或刺之阙下或杀之辇中四方闻之独不笑士大夫之无人耶?——这写得何等酣畅淋漓真个骂死天下尸位素餐之徒!难怪圣上震怒之下又击节赞赏呢!”戴铎也在旁凑趣儿道:“难为主子记得这么清爽奴才只记得那副对联——左丘明有眼无珠不辨黑黄却认家兄;赵子龙一身是胆但见孔方即是乃父!”“是嘛!”殷真似乎变得随和了一些格格一笑道:“万岁爷当时拿起来一看就说:‘此人这笔字风骨不俗。’”

“唔?”邬思道浑身一颤盯了一眼殷真和戴铎心中陡起疑云。这揭帖对联当日传遍天下二人能背并不稀奇。只这二人一个是“皇商”一个是听差连皇帝当时的态度都了如指掌未免就太出奇。联想到戴铎昔日也是一方名流竟肯在这位“四爷”跟前屈身为奴毫无羞惭之意他已隐隐猜到这位极修边幅的殷真决非等闲之人!但对方既不肯说破邬思道也难问端底便淡淡一笑说道:“难为仁兄如此厚爱竟记得这么清楚!我真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不过这十年蛰居山中读了点书从前那点子专用来做取功名的敲门砖文章想起来都觉得脸红八股文章误尽天下英雄啊……”说罢无声叹息了一下。戴铎因见邬思道感慨岔开话题道:“四爷今早您不是说要到人市上买两个孩子使唤?这个店不错你们两位进去吃酒攀谈我去办事回来再侍候如何?”殷真笑道:“那是什么打紧的事!明儿再办就迟了?走咱们进去坐坐!”

邬思道抬头看时果见前头一座酒肆歇山顶一边压水一边靠着驿站看样子新造不久雕甍插天飞檐突兀煞是壮观泥金黑匾上端正写着“天光湖影”四字。戴铎不禁道:“好字!”

“字是不坏”邬思道仔细看了看笑着对殷真道“但笔意太过妩媚锋中无骨算不得上乘之作。”殷真也点头道:“先生说的是这字神韵不足。”一边说二人随着戴铎进来。

殷真见楼下热闹嘈杂得不堪不禁皱了皱眉头说道:“这太乱了我们上楼去!”跑堂的一怔赔笑道:“三位爷请包涵着点。新来的太尊车铭车老爷今儿在楼上宴客楼上不方便。爷们要嫌底下闹那边还空着一间雅座面湖临窗一样儿能赏景致的……”话未说完戴铎便笑道:“你别放屁!这楼我来不止一回了上头三四间雅座呢!各吃各的酒谁能碍着谁?”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块银饼丢了去。伙计接过看时是一块“真圆系”足有五两重底白细深边上起霜儿正正经经九八色纹银顿时满脸绽上笑来打躬儿道:“爷台店里夹剪坏了恐怕找不出来。”

“多的都赏你!”戴铎道“你在楼上给我们安排一下!”伙计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身子一虾道:“谢爷的赏!楼上实话是还有一间雅座没占。原说怡性堂韦老爷定下的。爷既一定要去小的斗胆就做主了。只不要大声喧哗新来的太尊爷性子不好别扰了他老人家的雅兴就是各位爷疼怜小人了。”

三人跟着堂倌上楼来果见屏风相隔西边还空着间雅座。点了菜又要了没骨鱼、骨董汤、鱼糊涂、螃蟹面四样佐餐。殷真见戴铎侍立在旁不敢入座一边向邬思道举觞劝酒一边笑道:“钱能通神一点不假。我今儿能和静仁先生同席举酒实在缘分不浅你们又是故交戴铎也不必立规矩没有形迹酒才吃得痛快哟!”说罢二人举杯同饮戴铎方拿捏着坐了下首。

此刻正是巳牌时分楼外艳阳高照湖波荡漾柳拂春风画舫、沙飞、乌篷、水上漂各色游船衔尾相接桥上桥下信女善男扶老携幼攒拥往来三人高坐酒楼赏景谈天不一时便酒酣耳热。先是听隔壁一群人凑趣儿奉迎那个车太守“下车扬州讼平赋均政通人和”又议及扬州的漆器、剪纸、玉雕、泥塑谁家做得巧值多少银子正觉俗不可耐一阵琵琶穿壁而来接着一个女子娇音细细曼声唱道:

扬州好……第一是虹桥。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箫处处住兰桡……醉扶湖中画舟灯影看残街市月晚风吹上筍儿梢……

“丢眼邀朋游妓馆姘头结伴上湖船。”殷真不无感慨地叹道“如今世道真正可叹太后薨逝才半年多这边早已没事人一般了!”

邬思道几杯酒下肚苍白的脸泛上血色来见殷真怅然若有所失遂笑道:“这就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无论天家骨肉市井小民概莫能外!先生何必伤感?譬如你我还有隔壁的车铭坐红楼、对翠袖、赏美景、听侑歌可知那边半里之遥就是人市!山阳宝应一带难民在人市啼饥号寒以泪洗面卖身求一温饱而不可得——心不一情自然也就不一!”说罢举箸击盂亢声唱道:

玉堂意消豪气空可怜愁对虹桥东。

当年徒留书生恨此日不再车笠逢。

推枕剑眉怅晓月扶栏吴钩冷寒冰。

惟有耿耿对永夜犹知难揾泪点红!

吟罢鼓掌大笑却不自禁滚出两行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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