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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捌陆』东宫起复(1 / 2)


秋日的杭州城,树叶子亦被染得金黄。广兴巷金钩赌坊的客间里,坐着个高额黑脸的青年男子,边耍弄着手里的刀鞘,边冷笑?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田大生赢了我们爷三千两银子,我们爷可是连眼睛都不眨由着你拿走。现如今风水轮流转,你反输了的那五千两,也?该是时候交出?来了。”

改名换姓多年的曹奎胜撅着袍子跪在?地上,哭丧着一张微胖的脸,天晓得怎么赢着赢着糊里糊涂就倒输了这么多,跟被下了降头似的。拼命打自己嘴巴:“求爷缓缓,求爷开恩呐——这银子今儿一定?送到爷手里,几位再?等个把个时辰,这银票一准能给你送来!”

听得那黑脸男子好笑?:“唷,这不是天荒夜谈吗?听说你住的院子都还欠着数月的租金,便把你女人卖去窑子,切了你儿子的宝贝玩意送进宫里,撑死也?就得个百儿八十。一个时辰能从天上掉下五千两?拿不出?来怎么办?”言毕冷冷地挑了挑眉毛。

一旁两个打手模样?的便将?手上尖刀亮了亮,吓得曹奎胜五岁的儿子嚎啕大哭:“爹救命,孩儿怕,不要割玩意儿……呜呜呜……”

曹奎胜瞥一眼儿子的俩蛋子,心都要碎掉了。怪就怪狗改不了吃-屎,从当年就好赌,不然也?不会被那群当官的和太监捏住软肋做假账,混到现如今这种地步。

看见儿子胳膊被扯起来,吓得也?顾不上其他,赶忙磕头道:“哎,别别别,这可是我们曹……田家?三代单传的命根子!不瞒爷说,我家?大姑娘近日傍了个金主,那主儿有权有势,掏个五千两就跟眨眼皮子似的。您再?给个把时辰,容她有个诉衷肠的功夫,那位爷一准就心软,保不准还能进宫当娘娘!”

“噗哈哈~就你那牙都长不平的闺女,哪个稀罕!”

他说得那般笃定?,发?黄的眼珠子闪闪发?光,听得一众打手戏谑大笑?。曹奎胜不明所以,只当几位是信了,连忙谄媚地跟着扯嘴角:“好赖都是姑娘有福不是,您别埋汰……”

当时少年一腔正气,不知为救的竟是这么个货色。

隔着一幕珠帘的里间,正中扶手椅上坐着一道英俊的身影。凤目冷冷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无有表情。

看众人笑?够了,黑脸男子便从袖中扔出?一卷册子,轻蔑道:“呵呵,听着倒像是宫里头哪位爷似的,攀上金库了。做你的千秋大梦,田大生,自己睁大狗眼看看欠的是谁的银子,还不起账想活命的,今儿就识相把指头戳上,别他妈-怪老?子不给你儿子留根!”

曹奎胜愣怔地接过来,映入眼帘竟是“呈堂供证”四个大字,翻开第一页便看到自己的本名,那下头字句分明、一条条列的竟是当年那个账簿里的数据。可照姑娘说的,当年那些?明细除却给太子爷过目,便是冯琛都没能看全。

一时间手便有些?哆嗦,迅速翻阅到最后一页,待看到那末了“邹”字样?的红章,连忙赫然往里间一扫。那方?才一直都在?的年轻“老?板”却已经不见了。他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那废太子还能把账目分毫不差的,“啪嗒”一声册子便掉去了地上:“造……造孽啊……竟、竟然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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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蒙蒙兮,舟楫泛中流,松韵自悲秋。才下过一场雨的西湖上,渔民一叶扁舟在?水雾中撒网,楚邹端坐在?咏春画舫的二层窗口,无声地看着这一幕。

青花瓷杯里龙井被沸水冲开,叶子晕开淡绿的涟漪,久了便沉进杯底,茶也?就凉了,他却似未曾注意。

——“心里还爱着你的爷么?若爷带你走,若爷不曾碰过她们,大后儿可愿随了爷出?宫?”

——“堂兄妹做夫妻,生下一窝小?傻儿吗?爷的光辉在?这座皇城里,出?了宫,就不是陆梨心中威风的爷了。”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四哥既是礼义廉耻都不要,倒不如先杀了九弟吧。”

近满一年了,眼前依稀是春花门里未尽的一幕,离回京的时日越近,那囹圄般的窒闷与压迫感便又?漫上心头。他蹙起墨眉,漠然望向远方?的山峦。

隔着一幕珠帘拂动,里间的曹碧涵坐在?高脚圆头凳上轻抚琵琶,双眼纠结地锁着楚邹。先前老?-鸨以为她扒上了一个京城贵公子,很是给过几分好脸色。可这次的楚邹,除却忙于政务,只时不时来找自己听听曲子。那般仪表堂堂,每次总叫别的姐妹艳羡不已,但他找自己出?去,除了照规矩给的银子,从未给过她多余赏钱,或是置办过首饰,连老?-鸨都有些?不乐意了。

她也?猜不透他怎么看自己,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能让她一眼就洞穿的纯澈少年。但看着楚邹肩展脊直的玄青色交领绸袍,看他英俊冷贵的侧影,满心思?却是悸动,或是不是还在?等自己的台阶,所以才什么都不置办。

嘁。小?翠女扮男装伺候在?边上,看到这一幕就撇嘴,没有陆梨一半美,爷都和陆梨那般姿色的好过了,还能看上她?

一双对儿眼可醒目,楚邹发?现了也?只当做没看见,问身后的小?榛子:“那十几万匹布的销路找好了?”

小?榛子低声答:“按爷的吩咐,和南洋商客谈了,说只要布匹成色好,两三万匹不成问题。另外?还有不少西洋散客,进的量虽和织造局里那些?大商户比不得,但积少成多,按这么算下去,不到明年夏天就清了。”

江浙桑农采桑吐丝收税,织布出?布收税,那些?官吏为了贪污税款隐瞒朝廷超量生产,织出?来的布匹不能见光,卖不出?去,却还在?一年比一年的堆积成山,若不能早些?制止,这个窟窿只会越弄越大。

楚邹默了默,点头道:“事办得很好,只眼下须暂时先搁着,待我回京了再?将?之露出?来。”

小?榛子连忙躬身应话:“是,已经和都察院杨老?大人通过气,说只须等爷回京,便会安排人把这事儿奏上去。”

正说着,一个差役模样?的走上来,大声问楚邹道:“爷,船只已经备好了,爷住正当间,旁边留给翠姑娘和梅姑娘。爷前头买的那些?礼物,可要现在?命人搬上去?”

楚邹答:“趁夜启程,此刻就搬吧。”想到即将?要掀起的一番风浪,棱角分明的嘴角不禁抿了抿。

曹碧涵正在?里头酝酿情绪,两句话听得隐约,连忙意外?道:“爷今儿要走了?怎的这样?突然,涵儿一点准备都没有。”

楚邹转头看她:“人聚人离散,莫不都是突然么?遇见的突然,离去的突然,再?见也?突然,有缘总不会拆散,又?何需要准备。”

那言辞冷漠,却又?意味分明。曹碧涵听得悸动,猜他果然还在?介怀自己的离开,连忙羞赧解释:“是了,当年若非爹爹被奸人陷害,又?怎会有幸在?人海茫茫中遇见爷?哪儿想今朝一遇又?是突然,就好像昨日的一幕又?回还。但能够朝夕在?爷的跟前伺候,就算遇再?多的冤屈也?是值得了……”

啧,这怕是要开口借钱了吧?小?翠听了咳咳嗓子,粗着声音道:“这位姐儿怕是误会,我们爷说的是他心上人,从前做他的跟班太监,后来变作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又?回来,对我们爷可没有谁比她更好。”

瞥一眼身旁脸色阴郁的小?榛子,晓得他不喜欢自己在?楚邹跟前提起陆梨,偏继续道:“不过姑娘曲儿唱得妙,人也?生得标致,他年总能够傍上个冤大头,替你爹填了赌债,就算入不了宫做娘娘,也?可进府里做个小?姨子。”

这话一句一字听得扎耳,怎的连自己想入宫做娘娘这点儿隐秘,都被赤白白地挑穿。

曹碧涵讪笑?质疑:“这位公公揶揄起人来不留情。可爷当年不是分明厌恶那丫头,还指着我不要搭理……”正欲往下说,贾晁平从楼梯上来,把册子递给楚邹,问:“爷,那赌鬼签字画押了,要不要一同带去京城审问?”

曹碧涵瞥了一眼封页上的“呈堂供证”,再?一看这黑脸男子,竟然却是要挟爹爹和弟弟还债的那个人,不惊错愕。

原来她晓得小?麟子是女孩儿的,楚邹凤目定?定?盯着曹碧涵那张乍看清薄的脸:“天子脚下有冤得诉,有债得偿。听涵姑娘方?才一番未尽言辞,似是你父亲又?蒙了新?冤,不妨把心事了结,爷替你把这‘冤’申一申,也?省得你父女二个念念不忘。”

那笔挺的身躯立在?珠帘外?,眉宇间几分轻蔑几分凉薄,原是一早就洞穿了的。曹碧涵想起自己对他的低估,总把他皇城里出?来的爷儿当作纯善,那抚琵琶的手不禁僵硬:“没有了,原来都是爷设的局……”

戚戚然咬着牙,说清丽也?不过尔尔。

“好。”楚邹冷睨了她一眼,这便撩袍起身,头也?不回往窄仄的木梯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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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的皇城不平静,先是户部尚书左瑛的千金与泰庆王楚邝解了亲,紧接着瑞贤王府老?三的门前又?挂起了缟素。

是左小?姐主动求的请,月初的时候张贵妃召她进宫说话,出?宫时叫楚邝送上的马车,东华门外?楚邝扶了她一把,那之后没几天左小?姐就央父亲去请旨退了亲。她左婧论容貌论家?世在?京中皆算佼佼,多少人提亲都看不上,提到泰庆王楚邝时,眉眼不抬就应了。从去岁末订了亲到现在?,一直井然有序筹备着婚期,突然却说要解亲,却是叫人大为不解的。

问她,左婧说:“男人与女人的疏离,一为暂时的陌生,二为骨子深处的排斥。泰庆王扶我上车,目不视我的正颜,扶手即拭,无有留恋。既是无情至此,又?何意再?做夫妻?”她性情也?是自傲,这般闹了一出?,可是大奕王朝古往今来没有过的。

当日是张贵妃与老?二主动求旨的婚事,皇帝因此召见了老?二。问及原因,楚邝却似长舒了口气,末了只答应一句:“都是儿臣的错,是儿臣无意。父皇既已把春绿指给儿臣,今后便春绿吧。”

婚姻大事岂是儿戏,他一句轻飘飘,至皇家?颜面于何地?只听得皇帝恼怒,命人在?乾清宫场院里杖责了楚邝三十板子。

“啪——”

“啪、啪——”司礼监的也?不敢轻慢,那一板子一板子下去可吃力。楚邝只是咬唇但受不语,眼看就二十三岁的皇子爷了,英武的身躯长直条地横在?板凳上,叫人看着都不忍。

是春绿从王府里赶来,整个儿扑去了楚邝的后脊梁上替他挨着。楚邝他不说,谁人都不知道,可春绿心里头却晓得。自从林子里那一幕之后,楚邝虽然给予自己的还是那般勇烈与深邃,可春绿知道,他心里头的某个深处却被填了其他。宋家?大小?姐生得娇滴纯美,肌肤比自己白润,声儿也?动听,二爷那是沾了她、嘴上说不爱却中了她的盅。可谁叫自己爱他?

那在?西蜀平乱时受的伤才好,一个闷板子下去,整个颀长的身躯便痛得震一震。春绿哭着环住楚邝的腰,求皇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二爷再?是有十分的错,可也?有九分的功劳,求万岁爷开恩……”

那当口她滑胎才过去两个月,泪目楚楚的,几分与何婉真相似的容貌。从前还是淑女时,常常羞怯而悸动地望着楚昂,现在?眼里心里却都只剩楚邝。皇帝凝了一眼便错开视线,张福便做主挥了挥手,让人把楚邝抬回去了。听说回去后愣生生躺了半个月。

原本因为担心白事冲了老?二的成亲,一直拖着一口气没敢咽下的三王妃闻双儿,便在?那之后的二天深夜离了世。

八月廿七那天瑞贤王府挂起了缟素,翰林院闻大人夫妇哭得肝肠寸断,直说对不起三爷,当年如果不是执意把女儿接回去生产,也?不会着了产后风,楞生生叫他辛苦了这些?年头。楚邺穿一身青黑素服,臂上系着白条,却只是单手抱着儿子,稳重地忙碌着礼客进出?。

倒是宫中的殷德妃听得伤心不已,对着格柜上一枚陈旧的梨花糕点盒子很是抹了一场眼泪。她的儿子打小?被忽略得太多,皇帝顾念着老?四,老?四一个眼神抛出?去,宫人们就得琢磨着深意,老?三想的、望的、盼的却从来静悄悄瞒着,就跟那盒子一样?,连自己做娘的都不知他曾喜欢的是陆梨。

殷德妃因此很是哀伤了一场,那当口张贵妃因着老?二的亲事,头疼病亦反反复复,宫人们遇了事便渐渐自觉自动地去找康妃定?夺,锦秀无形间便在?宫里头拿了大。

楚邹是在?回来的途中听说的消息,一入京便直奔瑞贤王府悼了丧。楚邺怀里抱着儿子,只沉着声淡淡道:“兴许是上辈子欠了债,这辈子用我伺候一场来偿还。走了也?好,总好过年年日日的受病痛折磨。”

那雅俊的面庞上平静而内忍,似是已习惯了生活的打磨,叫人想起他十七岁刚当爹的那一年,抱着个奶娃娃站在?楚邹的咸安宫外?,一袭玄色皇子袍服被风吹得有点凉。

三岁的楚恪不停地抹着眼睛:“娘亲去天上了,照顾太皇奶奶,我想宫里头的怒泥,小?四叔带我去找她。”

怒泥……

得有好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楚邹却只是漠漠然,拍了拍楚邺的肩膀:“逝者已逝,三哥节哀顺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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