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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拾』一件薄衣(1 / 2)


巳正的光景,整个宫廷似都在忙碌。几个宫外头?的雇佣工推着小板车,板车上几口缸子摇摇晃晃。风吹开酒香浓郁,两名太监在旁催赶:“稳当些,洒出?来那点工钱都抵不上。”是运去西北头?英华殿预备端午祭祀用的。

迎面过来个两岁的小人,耷着亮绸的小袍子,面目清隽而可爱。打前?边遛着条胖狗儿,与其说?是他遛狗,倒不如说?是狗遛他。那狗儿生得长毛淡黄,眼睛鼻子水潼潼的,忽而撞见?陆梨过来,嗅了?嗅鼻子,顷刻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它就装作不认识也没用,陆梨打第一眼就认出?它是那天叼走自己胭脂盘儿的小坏蛋。它溜达得飞快,像生怕她?认出?来要与它秋后算账似的,胖尾巴一蠕一蠕。

小楚恪牵不住它,嘴上嚷嚷着“慢点,慢点,我要尿啦。”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蹲下去,从那开裆裤里孳孳地尿出?来一小滩。

认出?这是三皇子的宝贝小儿,陆梨不觉好笑,又想起五岁遛狗时尿急了?,呼啦啦蹲进坤宁宫花坛边的一幕。她?便?爱善地点点头?,从楚恪身旁让了?过去。

一路过昭华门回到尚服局,往日里人往如梭的院子倒是很空荡。前?阵子为了?各宫换季而忙到没歇,今日一拨被?淘汰下来的秀女又要充盈进来,差事?岗位得重新安排,掌事?的女官便?干脆给放了?半天假,做完事?情的就可以先走了?。

陆梨一个人趴在案条上学?练字,右手执笔很有些笨拙,照着字帖认真描,半天了?才描过一行。得加紧练习哩,六局每半年就有一次考试,是内廷施恩给宫女们?一次上进的机会,这宫里陆梨哪儿也不想去,她?就只想去尚食局做个司膳的差。

一名太监匆匆忙忙走过来,扔下一包袱衣服,说?句“给叠好”就走了?。

值班姑姑正在树底下绣花,听了?不高兴,这人都走了?才送活过来,叫谁干呀?

“干不了?就搁着,打明儿再?送去。”太监在墙外头?答话。

姑姑回头?看,看见?陆梨趴在桌子上,便?叫她?拿去给叠了?。陆梨打开一看,见?又是头?几回那成色略次的皇子袍,便?晓得又是给楚邹的了?。

她?便?问姑姑:“那西北头?的,怎的都是最后一个才送过来?”

值班姑姑这会儿闲着找人说?话,听了?应她?:“就浣衣局这还不算晚的,宫里头?的太监都跟他有仇哩。要说?晚,御膳房那边才算怠慢,一日三顿饭,早上一顿隔三差五不送就算了?,中午的得拖到午后,晚上更不知到什么时辰,时而拖着拖着给忘了?,就也不送了?。”

陆梨拢着楚邹修长的袍子,怎听得心里就有些酸酸凉。想起楚邹八岁那年的光景,膳房太监们?给他吃掺小绿虫的菜,他用筷子挑开,勉强吃两口不被?饿死便?继续看书。以至于她?捡地上丢弃的小鱼给他焖了?回咸鱼,他都能就着白饭吃得喷香。

本是刻意着不去打听他消息,怎的回回问到都是他过得不好。陆梨抿了?抿唇儿,又作好奇地打问:“日子过得这样清苦,那个小阿娇倒也愿意跟着他。”

动听的声儿在寂旷的院子里荡开,值班姑姑听了?忍俊不禁:“嗤,瞅着你就是才进宫的。清苦么?这就是宫廷。主?子风光时,眼里看不进我们?做奴才的,等到他们?倒了?,奴才们?对?他们?苛刻起来,过得还不如个奴才。”又做神秘兮兮地说?:“隔壁冷宫出?来的那位皇七子,是连袍服都短了?一截的,可见?有多待薄。废太子到底还有几身换洗,虽是怠慢了?些,总算赶在他洗浴前?送过去。那小阿娇就更加饿不着了?,他是宁愿自己不吃,也会剩着给它吃的。前?儿个听说?还亲自给喂粥拭嘴儿呐。啧,就是对?从前?那小太监也没这般好过了?。”

说?着暧昧地瞥眼睛,看陆梨一脸懵瓜好玩得紧,偏就与她?故弄玄虚。等待她?继续打听小太监,好把当年那段惊掉下巴的秽-事?儿接着讲。

喂粥……拭嘴儿……

陆梨却没心情再?问下去。眼前?浮过少年楚邹冷俊的脸庞,想他后来身边有个女子对?他不离不弃,想他竟也对?她?那般体贴温柔,动作不自禁就慢了?下来。这样也好,患难与共、两两偎依,总好过一个人单方面的付出?。她?便?笑笑说?:“这样听着倒也不算太冷清。”

院子里忽然静默,姑姑等了?半天没见?下文,便?觉得有些不尽兴。站起来说?出?去转转,叫陆梨叠好了?先搁着,一会儿叫谁谁送过去。今儿不是你当差,不好把活儿全都叫你一个干。

“这是你爷天赋秉异,等回头?进了?太子妃你就晓得了?,到时候爷免不了?要疼她?,她?也会抱着你主?子爷暖脚窝子,伺候着更衣……”

那宽肩展直的中衣素白,在盈柔的指尖翻转,陆梨的心怎就乱似了?花絮。猜他衣裳上一定常沾那女子的味道?,怎么手也不想继续再?往下叠。四下里瞅瞅无?人,叠着叠着,忽而便?把动作停了?。

大约是想找找有没那小阿娇的衣裳,看不着人看看身条儿也能估模样。去女衣堆里翻了?翻,没有;柜子里再?一番垫脚打量,尚服局每一包衣裳都标着号的,找完了?也没找着她?。忽然寻思她?应该是个女婢,买不起脸跟主?子们?一块儿叠洗衣裳,这才又重新走回来。想她?愿意跟着楚邹过那样凄苦日子,性情必然也是难得,便?又对?她?嫉不起来,心渐又复了?平静。

“孳孳~”一股焦味儿悄悄地从桌上溢出?。陆梨低头?一看,才发现炭熨斗起烟了?。午正的日头?刺眼,她?把楚邹的袜子对?着阳光举起来,看到那大脚趾处烤出?了?一个小黄-洞。

黄毛狗麟子嗅着味道?跟过来,杵在矮门下盯了?她?老半天,便?见?她?忽而轻轻抚袜子,忽而攥在手心里捻了?捻,忽而又扔进簸箕里。

麟子便?很气愤,太监们?心狭刁难,它的主?子爷统共就没几双好袜子,再?丢下去该没得穿啦。正要跑过去叼走,却见?陆梨又弯腰捡了?回来。转过身去,似是在里衫上扯下来一块布,然后取了?针线儿缝补起来。

它便?呆呆地杵在门檐下看,看她?那细致的手指穿来梭去,看得狗眼睛一眨不眨。它的主?子爷过得太清苦了?,雷鸣闪电的天整夜整夜不能阖眼儿,大冷的冬天盖不成暖被?窝总咳嗽,时常还气喘吁吁地从梦中惊坐起。它看着眼前?的蓝裙姑娘,脸庞儿娇娇,胸前?小喵咪翘翘,偶然侧过身子,后头?腰细肉-腚子还好看。它便?巴望着她?能给它的主?子爷暖床,枕着一定很舒服,面相也生得很般配有没有错?

见?陆梨缝完了?从后门出?去,它便?赶紧提溜着狗尾巴,屁颠屁颠隔着一段距离随她?去了?下院房。

午后光影幽幽的,在门边上瞅着她?在里头?褪下衣裳,露出?一方鼓鼓的小白兜。它便?趁她?背过身去不注意,轻悄悄溜进去叼走了?那件撕扯的“小罪证”。

第二天楚邹穿袜子时就发现了?,宫廷制衣将规矩,袜面一条线要正对?鞋履正中心,不能歪、不能斜和皱。她?倒是缝得轻易看不着痕迹,但楚邹是谁,稍一眯眼便?看见?大脚趾头?上一道?圈。

那从前?也有一个人爱干这样的事?,也只有她?会干这样的事?。不小心捣蛋把他的书撕裂了?,便?用同色的碎纸在底下糊一层。表面看着好好的,须知他翻到下一页,却把底下的一片字给糊了?去。个蠢瓜子太监,五六岁里尿尤多,半夜里撒在了?他床上,第二天怕被?他责怪,便?故意把夜壶盖口子打开,让味道?散出?来,以为他就会闻不见?她?身上的尿馊味。殊不知把两手一支溜下床,那屁股后头?一圈儿还是挂湿的,一晚上都不知道?尿了?几泡,楚邹说?都懒得说?。

清晨的咸安宫里一片死寂,殿脊下阴凉,太监眼看是不准备送膳。楚邹便?肃了?容色,挑眉问麟子:“谁干的?”

“嘤嘤呜~”麟子答不出?人话,跑到他床前?叼过来一件小衫子。素白的薄缎儿,系带子被?扯下来半截,隐隐飘散开女儿的柔香。楚邹嫌恶地用墨笔挑起,麟子又打外头?衔进来一个小瓷盘,盘儿上有粉末未干,一样一样莫名熟悉的味道?。

它眼巴巴地瞅着他,像要告诉他那个门里有个漂亮的小宫女。楚邹刹那便?无?了?话头?,怎得这紫禁城里像是忽然进来了?奇怪的生物,今日一惊明日一诧。

她?端午节时竟还来看了?他。

……

一轮淑女采选完毕,淘汰下来的二百五十名秀女,一部分充入东西六宫与慈宁宫使唤,其余的便?分配至六局。尚服局里进来了?不少新人,陆梨因?着学?得快,掌事?女官有意点拔她?,便?叫她?做了?个小副班,底下领着五个小姐妹。

端午的太阳热-辣辣炙烤着紫禁城青灰色的地板,天高日朗,西北向英华殿前?香案袅袅,太常寺赞礼念祭天祝词:“嗣天子臣天钦祗奏于皇天上帝:时唯端午、农蚕皆举。爰以兹辰、敬祈洪造……”

皇帝楚昂手捻柳条向天祈雨,修展身躯着十二团龙十二章衮服,举止间自有一种清贵与宁静。祭台左侧站着他的几位皇子,寿昌王楚祁立于最前?端,依次高矮过去是老九与老十。老二泰庆王楚邝因?伤筋动骨一百天,尚躺在清宁宫里未起;老三原本打算启程回京,三王妃忽然又犯了?热烧,只得滞留在京郊别庄休养。

皇七子楚邯站在那队伍里便?显得很寒酸。楚祁是必定不理睬他的,其余几个皇兄弟更加不认识他。其实并未有人通知他来,他的母妃周雅非要叫他来,他便?那样挂着一身明显不搭调的袍服,低着头?默默地站在矮矮的老十旁边,突显出?一道?瘦条的身体。

右侧台子上站着贵妃、德妃、淑妃与康妃几个后宫主?位。张贵妃与锦秀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眼睛里便?浮起一丝嫌弃与忌惮。好一对?母子,倒是破蛋壳里硬出?头?,不请也自来。但不表露什么,二人只互相对?眼睛笑笑,锦秀眉眼里有谦让恭迎,张贵妃不以为然且高傲冷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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