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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有我呢(2 / 2)


天少临走前,向晨轻轻一抓他的手腕,天少一怔,回过头来,向晨说:“公司那边……有什么事的话,和我说一声。”

天少一笑,“行了,都让你别操心了。我说了,有我呢。”

*****

天少晚上回家时,发现家里漆黑一片,向晨不在,渣渣灰蹲在黑暗中,瞪着一双大眼珠子,又萌又惊悚。天少拨通向晨的电话,向晨还在酒店。

天少想了想,刚脱下的皮鞋又给蹬上了,出门。

来到酒店时,天少说自己今晚刚好有应酬,就在附近,所以顺便来捎他一程。

两人一进家门,各有各的筋疲力尽,向晨对天少道:“今天……谢谢。”

向晨气若游丝的声音听得天少心底一揪。他今天一直在强打精神,现在卸下防备,才令人触目惊心。

不等天少说话,向晨的手机又响了。

向晨以为是母亲,看也没看屏幕一眼,随手一划就接通了。手机放到耳边,动作突然定住。

天少看着向晨的神情,又隐约听到从向晨手机传出来的说话声,瞬间明白,一把夺过向晨的手机,略略一听,一如所料。

电话那头传来阵阵谩骂。天少当机立断一划屏幕,挂断了。

“这些人疯了吧?!”天少愤然道,“一个个他妈的怎么就这么闲呢?自己的日子都过好了?别人吃他们家大米了?就去满世界当道德卫士?这他妈都有病啊!”

天少第一次在向晨面前这样毫无顾忌地喷脏话,向晨呆呆地看着他,一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天少顿了顿,反应过来自己太激动了,心里又放心不下,问道:“今天第几次了?”

向晨呆了好几秒钟,似乎才明白天少在问什么,说道:“……就这一个。”

天少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向晨任由他打量,天少叹气,“赶紧休息去吧,今天该累死了。”

说的是向晨,也是他自己。

向晨默默朝他伸手。

天少怔了半晌,看了看自己手里,拿着的是向晨的手机。

天少本想还给他,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你等等。”

“嗯?”

“手机没收。”天少义正词严道。

向晨:“……?”

“反正我也偷看不了。”天少说,“要是再有那种傻逼打电话来,我帮你骂回去。你今晚什么也别想,只管睡个好觉。”

向晨看着他。

天少把他的手机往自己裤兜里一塞,“行了,就这么决定了,反对无效。”

天少半是耍赖半是强硬地挟持着向晨的手机回了房,关起房门后,才屏气静息地偷听客厅的动静。向晨走路的声音很轻,近乎无声无息,一会儿后,天少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天少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微博,点进向晨的主页。向晨还未对潜规则事件作出正面回应,蒲蕊说过让向晨把微博交给她处理,向晨拒绝了。他最新的微博底下,尽管坚定不移支持他的粉丝还是很多,唾骂他的评论也层出不穷,两方人马吵得沸反盈天。女权意识在国内本就正崛起到一个相当白热化的阶段,邻国两个疑遭屡次潜规则的女星连续自杀,大大地刺激了人们的神经,这当中涉及到女艺人生存环境问题、女性遭受职场性骚扰乃至性侵问题,以及病发率越来越高的抑郁症问题。

这哪一个问题,但凡沾上一点,都得被剥掉三层皮。

这些还是天少明面上看到的攻击,向晨收到的微博私信到底有多少过不了审的字眼,简直不堪想象。更何况,这一次的性质和向晨以往每一次网络撕逼都不一样,已经有人打到他电话来了,天知道他的私人信息到底泄露了多少出去?

天少想起聂盟那句话——不管背后操作之人是谁,这人恐怕真的是想搞死向晨而后快。

天少洗漱完后,又按捺不住,开门出来,看到向晨正倚着吧台,端着水杯发呆。

天少走过去。向晨也洗过了澡,已换上了睡衣,好些头发丝还湿哒哒地粘在一起,一看就是没认真吹干。天少来到近前,向晨才反应过来,茫然地转过脸,对着天少。

天少这才彻底理解了早上他见到的那一幕。蒲蕊不是在给他化妆,蒲蕊是在为他装备一副对抗这个世界的面具。此时此刻,向晨洗掉了所有高级的粉底、修容、遮瑕,那白净的脸上,眼睛下方一对黑眼圈夺目得扎心。

他昨夜根本没睡。

他今天在母亲面前泰然自若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

天少也理解了,晚上趁向晨走开时,向晨母亲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有我呢。不会有事的。”天少说。

向晨母亲感激地点点头,“谢谢你……我这个儿子,我和他姐姐都清楚,性子很倔,什么都不跟我们说,过得不好也不让我们知道,所有事都自己一个人扛……他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多少能安心一点。”

向晨搁下水杯,“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晚安。”

说罢,留下天少在原地,自己往房间走去。

原本依偎在向晨脚边的渣渣灰嗖地追过去,依依不舍地拿脑袋顶着向晨的拖鞋,向晨无奈地笑了笑,尽量绕开渣渣灰前行,到得房门前,渣渣灰故技重施,又一个箭步抢在向晨前头钻了进去。

向晨进门,把渣渣灰抱出来,放到地面。

渣渣灰一落地就闪电般再次钻进去。

向晨又把它抱出来,放到地面,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渣渣灰蹲在那里,望着向晨的房门。

天少也站在那里,望着向晨的房门。

他不记得自己沉默了多少次,退却了多少次。

反正,是很多很多次。

今夜不行。

他大步走过去,咚咚咚敲门。

片刻,向晨过来开门,满脸疑惑。

天少一把将门缝推到最大,看着不明所以的向晨,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

上一次,向晨说,网络暴力这种事,不去看它就不存在。

那一次,他不在向晨身边。

上上次,他也不在。

他一直不在。

可这一次,他在了。

他不知道以后自己还会不会在。但至少这一次,眼前这一刻,他在了。

网络暴力这种事,就算不去看它,它也会扎进你心里。比刀子更锋利的,是恶意,以正义伪装的恶意。

*****

天少紧紧地抱着他,一动不动。

时间缓慢地流逝,又好像根本没有流逝。

他听得到向晨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连生命的韵律都那么稳重而儒雅。

他也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那不是小鹿乱撞,那是一头猛虎试图冲破禁锢。

他倏地松手,后退一步,看到向晨正望着他,眼里带笑。

“我跟你说过么?”向晨说,“应扬是我觉得你至今写得最好的一个男主。”

天少:“……啊?”

应扬是《西风不识相》的男主。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怎么又坐在地毯上边喝可乐边谈人生了?

天少本来提议喝酒,上次应酬,郭毅非送他们一瓶,只好带回来了。向晨说喝一次酒脑子三天不好使,干他们这一行的,伤牙齿总比伤脑好。

不,这也不是重点。

天少自己也搞不清什么才是重点了。

向晨一句话也没提热搜的事,只跟他聊《西风不识相》——“这是你的作品里我最喜欢的男主,”向晨说,“真的。”

向晨这么直白地夸自己,天少都要不好意思了。

“明线写堕落,暗线写成长,”向晨还是那个习惯性的姿势,话对天少说,眼睛却望着窗外的远方,“不过读者不太容易看得出来。”

天少久久地凝视着向晨的侧脸。向晨总是能这样轻而易举地就提炼出他作品里的精华,三言两语就指出他心中所想。到了他这个位置,一万句过度的夸耀,也比不上一句真心的理解。

作为主流颠峰代表的天少,在《西风不识相》里用的却是反主流套路。不升级打怪,不征服四方,武力值没有越来越高,名气也没有越来越大,地位不仅没有提升,还一步步下滑。主角真正的成长,在于越来越认清自己,也认清这个世界。当所有人都认为他在堕落时,他在独自一人,艰难却决绝地往前走。

“我最近好像又想明白了。”向晨说,“读者确实一般都喜欢美好的主角,但是塑造美好的方法和对美好的定义不一样。”

“嗯?”天少接道,“怎么说?”

“网文的常规主角,所谓美好一般是最浅层的东西,”向晨说,“颜值,金钱,地位,天赋点,外挂……作者用这些东西把角色包装起来,但很多时候还是掩盖不了他们骨子里的俗。”

“哈哈哈,”天少笑了,又喝了口可乐,“愤世嫉俗,怨天尤人,有仇必报,贪得无厌,只想不劳而获、装逼打脸,爽文大主角套路了解一下。”

“所以塑造角色那么难啊,”向晨说,“人性的亮点不是光靠辞藻能堆砌出来的。”

许许多多经典的文学角色,如《老人与海》的老人,《飘》的斯嘉丽,《茶花女》的茶花女,《罪与罚》的拉斯克尔尼科夫,在世俗层面看来,他们都有各自的不堪,他们都不是什么高富帅、白富美,甚至到最后,他们也没得到世俗认可的成功,但他们的美好,却是能真正穿透薄薄纸页、永留心底的美好。

因此,向晨才被《西风不识相》的应扬深深打动。他的高尚,是卑劣中的高尚,他看清了自己的卑劣,因而让这种高尚更难能可贵。文中的打斗大戏不在于明面上的功夫,而在于精神层面的较量。天少以华丽绚烂的笔调,把精神的冲突幻化为外在的冲突,把个人和自己的对抗化为他和整个世界的对抗,主角在这种对抗中的觉醒和成长血肉绽放、色彩鲜明,他以堕落的方式去超越自我,寻求新生。对于大多数读者,这是一个故事,对于创作者,这却是另一个故事。

向晨自认写不出这样的故事。天少张扬,而他隐晦。天少天马行空,像一幅五颜六色、童趣满满的水彩画,年少意气充斥其中,令人心潮澎湃。他的文笔一直很直白易懂,这也是他火遍大江南北的原因之一。但他以直白易懂的文笔,以最符合网文气质的手法,写出了他内心深处的东西,这就是向晨认为网文该有的样子。

“你最早的脑洞是什么时候有的?”向晨问天少。

“什么脑洞?”天少反问,“你是说网文的脑洞?”

“嗯。”向晨点头。

天少目光乱窜,想了一会儿,“应该是高二吧……第一次追二哥的《异能学院》那会儿。”

所以他一直那么坚定地认准二哥是自己的启蒙师父。在二哥之前,他看过的故事很多,他喜欢的故事也很多,但二哥是第一个切切实实激起他创作欲望的作者。

“你呢?”天少转头问向晨,“也是高二?还是高三?就你写《大漠红烟》同人那阵子?”

向晨摇头,“不是。”

“哦?”

“是初三。”

天少一惊,“……这么早?真的假的?”说着,他掰起手指头,“我们初三那年……有网文了吗?”

“有了。”向晨说,“不过我那时确实还不知道网文是什么。”

“不知道网文是什么你哪来的网文脑洞?”天少奇怪道。

“我现在回想,它就是个网文脑洞,”向晨说,“还是无限流。”

“啊?”天少又惊了,“我们初三那年有无限流了吗?”

“应该没有。”向晨说。

“你差一点就是无限流鼻祖了。”天少说,“来来来,什么脑洞,我给你鉴赏鉴赏。”

“嗯,”向晨开始讲了,“主角是个初中生,有一天他想自杀——”

“等等,”天少忍不住插话,“他为什么要自杀?”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活了。”向晨说。

天少:“……”

“就在他从天台跳下去之后,”向晨继续道,“落地之前,他后悔了。”

“为什么又后悔了?”天少又忍不住问道。

向晨看他一眼,“不为什么,就是不想死了。”

天少:“……”

天少:“好的,大大你说了算。”

“然后,”向晨说,“主角没有摔死,而是穿越到了一个异空间,发现在这里他得到了一次重来的机会。”

主角得到了一次重来的机会,但这个机会不是直接给他的,而是需要他极力争取。这里有许许多多像他一样,在各种各样的死亡边缘穿越过来的人,他要选择武器,选择队友,组成一个队伍,完成一个又一个挑战,从每一场生死角逐里胜出。如果中途失败出局,他们在现实世界里就会直接死亡,如果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他们就能回到死亡前的那一刻,让人生再来一次。

“这个剧本,”天少看着向晨,感叹,“太标准了。”

现在还这样写当然土到爆炸,可若是十几年前,一个初三的孩子这样写,那就得上天了。

“最后他们怎么样了?”天少又问出了这个几乎没有悬念的问题。

“最后,”向晨说,“他们赢了。每个人都回到了现实世界,回到了他们死之前的那一刻。”

那个画面,那个想象中的画面,至今还印在向晨的心里。最后,主角在现实世界瞬间恢复意识,他仍旧站在天台上,往前迈出一步,就是十几米的高空。他曾经迈出过的那一步,好像很遥远,遥远得像发生在一万年以前。

但其实,就发生在刚刚的刹那间。

主角默默眺望着面前广阔的视野,他知道,这个现实世界其实什么都没变,时间还是那个时间,人还是那些人,曾让他无比痛苦的事情依旧存在着,和他进入那个异世界之前一样地存在着。

全世界都没有变,变了的只有他。

最后一幕,他微微笑了,他后退,脚步前所未有地轻盈,重新踏回到结实的水泥地面上。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一切都没有变,但他变了。他知道,从此以后,人生中再没有什么是他不敢面对的。

他昂首挺胸地重新走向他的生活。在将来的日子里,他也将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勇敢地活下去。

听完最后这一段,天少沉默了许久。如果说,这个故事前面的流程确实是个标准剧本,那么这个结局,堪称升华的一笔。

让一段最平凡的人生变得庄重。

一直被定性为大器晚成的不秋草,实际上,比他还要早熟。

“为什么不写?”天少问。

“年纪太小。”向晨只这么简单地回了一句。

那时的他,还身处漩涡之中,还看不清那个故事的全貌,甚至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去看待自己和这个扑朔迷离的世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的思想和他的文笔都稚嫩得支离破碎,把一堆拼图碎片强行拼凑起来的后果,是整幅画面不仅毫无美感,原本完好的碎片还会被破坏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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